伏江看不下去了。他转而望着那如墨的天空,苍白的大地。
他往那妖魔丛生的树林逃去。
树林昏暗无光。月光漏下,还未到地面,却已经被黑暗吞没。
伏江却仿若提着一盏明灯,脚下的路明亮可见,笔直地通向他要去的地方。世上任何地方,他分明一眨眼便能到达,可他来到人间,早已经习惯像人一样,每一个要去的地方,都有一段无关紧要的路,可以让你思考或反悔。
那座荒芜的老庙很快矗立在眼前。
这庙曾是佛庙,如今却是土地庙。因为无人造访,轻易地更改也无人在意。
伏江站在门口,仰头看着那神像的脸。那神像面上蛛网密布,像是个无面神。他走进庙里,手掌一翻,托起一团火光。那火光映得整个庙辉火明亮。光所照耀渡过的地方,尘埃拂去,蛛网烧没,焕然一新。
蛛网从下至上燃烧,神像的脸露出了鼻,露出了眼睛。那是一张平凡无奇的面,就和人间所有雕刻的神像那般慈眉善目。
但那神像眼睛似会动,它眼睛一低,便看向了伏江跟前。
伏江跟前出现了一人。
那人衣袂飘飘,花白长须,是个半高的老头。这是平福镇的土地爷。
人不拜他,他也不会降灾,人来上香,他也不会祈福。他所做的只有三件事:第一是记录当地生老病si,与上天地府核对;第二是三缄其口,不能将这记录透露给任何不相关的人神;第三是所有仙神都必须遵守的——无论在凡间看到什麽听到什麽,也决不能cha手。
这仙职实在无趣。
这麽多年来,天地秩序安稳,凡间的妖魔鬼怪人都是在仙之下,就算人间大乱,只要没有破了神仙规矩的,便不算是大灾。
他核对的数目从来无错,那就是无趣。
今日太界上仙来,便让这平福镇的土地爷稍微觉得有趣。
他从未接触过这位高高在上的仙人。
土地爷不敢多想,只对伏江俯首:“太界上仙。”
伏江开门见山:“等一下我问的话,我问一句,你答一句。你什麽也别多问,如果榆丁问了,也什麽都别多说。”
那土地爷当然说是。
伏江问:“告诉我沈长策的身世。”
这个问题,土地爷早就知道总有一日会被人问起。
他老实回答:“沈长策此人并非单纯的凡胎,他实为太界上仙无意造出的半个仙种。十六年前,沈徳之妻沈氏的yan寿在此处终了,孩子也胎si腹中。上仙当时在这庙中,因怜悯世人,叹息造化成他的魂魄,掌纹里的尘与si胎融作一t,他便si而覆生。”
他怔了半晌,原来两人之间缘分极深,密不可分。
可伏江又问:“那他算是神麽?”
土地爷听了一楞,他早在仙众中听闻太界上仙行事怪异,这些东西他本该懂的,不知因何又来问自己。
他揣摩着不得不答:“他只算是有仙缘罢了,就如清晏道人。说到底,哪个凡人不是上仙您的,哪个又不是仙种呢?”
伏江点头,他又问土地爷:“原来他对我这般深重的执念,便是因为这样的原因,要如何才能让他——”
土地爷等了许久,伏江却琢磨不出一个词,只能偷偷看伏江。
伏江许久才道:“让他像淑莲那样,也知道疼。”
土地爷想了一会儿,支吾道:“太界上仙若要断了那仙缘,沈长策便只有一si,因为沈氏孩子的魂魄十六年前已经轮回。也许并无办法······也可能那办法只有上仙能想到。”
他擡头起来看伏江,这世上哪有太界上仙做不到的事······可眼前的他却好像不如传闻那般神通广大。
伏江确实知道,却不是现在的“他”知道。
他想了半天,突然道:“若我擅自斩断他的q1ngyu会怎样?”
土地爷瞪大眼睛:“上仙,这事从未有人做过,土地我实在不知道呀。”
伏江却自言自语:“谁说没人做过?凡间的人信神,七情六yu不就是被斩断了五分?地狱孟婆汤可消弭记忆,可也有一道酷刑,是用以斩断yu念的,我用那办法篡改他的心念······他心中没有情ai,也许就不会被冲昏头脑。”
土地爷听了地狱那道刑罚,忽地倒x1一口冷气,想必也是有所耳闻。
他半天才吞吐道:“话是这麽说······可人的记忆与yu念向来互相左右,地狱那道刑法向来与孟婆汤并下,因为记忆会生情。”
伏江寻思道:“那我不如喂他喝下孟婆汤?”
土地爷一时语塞,这勒令不许神仙逾距的太界上仙,是要以身试法不成?
他还在想,却见伏江又低声道:“算了。”
他话里好似有些惋惜。
伏江又问土地:“篡改yu念,罪是不是更小?”
都是罪,怎麽还分大小?
土地回答:“记忆与多人有关,情只和自己有关。篡改yu念罪小。”
人间便有许多压抑yu念的东西,b如那神庙,b如那武大郎的招牌。上仙改一点,大约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。
“那我要改他的yu,然後离开。我只是为了弥补自己的错,才做的那麽一点点。只是一点点。”
伏江说这话,听着像是在为自己狡辩。少年般本还青涩的脸上,竟然露出了自嘲的笑,做了一段时间的人,他也学会了狡猾地欺骗自己。
旧庙恢覆沈寂,伏江走出了那庙。繁密的树林之间,只有庙前一小片空地,也只能看到一小片天空。
此时天se已晚,明月不再明亮——它恰好被一片飘渺的游云遮住。
伏江拿出一片竹签,那是从土地爷那里拿到的。竹签上写着沈长策三个字,他又翻了一面,那一面刻着的是生辰八字。
他手指在那生辰八字上,从上至下按压一道,像是要把那生辰八字印在指尖。接着他飞快地念了一段咒,那竹签里便忽然飞出一小点火光,落在指尖。
伏江看了一眼那炽亮的火光,便觉得指尖又麻又痒,浑身血ye滚烫,几乎想要把那点火光放在嘴边亲吻。
借着这gu不祥的冲动,他下了决心,指化成爪,要立刻把这东西碾碎!
可就在手指紧缩,那火光即将碎在手中之际,他却还是没有碾下去。
伏江盯着那点火光,只觉得眼花缭乱。他低下头,朝那火光轻轻一吹,那火光忽然像一点发光的尘,飘飘摇摇往林子里飞去。
伏江看着它在这林子里漫无边际地游荡,停泊,在这人间里漫无边际地游荡、停泊。
有的罪恶人人皆知,但它又实在很美。
月上梢头。
月光透在桌上,桌上两块桃花糕合在一起,便是人间的圆月。
伏江不回来,沈长策便不点蜡烛。就像他没有出现之前,他家中白日是黑的,夜里也是黑的,因为实在没什麽可看。
难道他不该送出那jg雕细琢的香炉?
仿佛折磨自己所犯下的未知的错误,即使胡思乱想,沈长策依旧桌前等他。
月光从桃花糕爬到了他的手上,又从手上爬到了他的衣上,再爬到了他的脚下。
这次等得太久了。
外边惊飞了一只夜鸟,沈长策突然慌忙站起来。可他又闷哼一声,双腿的伤一下被牵动,疼痛yu裂。
他该迈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