男孩踩雪跑来,弯了膝盖,匍在他脸侧问他,“叔叔,你没事吧。”
“没事。”
蒋勋不愿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,侧过身子,用头拱在石砖上,右手撑地,拼命想借力让自己支起上身。
然而他太瘦弱了,瘦弱到几乎无力承托自己的重量。
一下手不稳,又重重摔回雪里。
这一次摔得狠了,整个脑袋撞上冰面,轰隆作响。
蒋勋咬牙,吸着鼻腔里的铁锈味,忽然想到了那只飞蝇。
“叔叔,你的额头流血了。”男孩伸出手指触上蒋勋的额头。
蒋勋本能地躲闪,啪得挥开他的手,哑声说,“别碰我。”
仿生手没控制好力度,男孩手被打到一边。他张了张嘴,“叔叔”
雪落无声。
蒋勋偏过头,语气沉下来,胸膛一起一伏,“我不是故意的,你走吧,我不想吓着你。”
“没关系,你没吓到我。”男孩歪过头,扑扇睫毛瞧他。
蒋勋被他瞧得不自在,垂眼,恍然发现他是在看他的手。
他的脸在一霎感受到了滚烫,猛地拉过衣袖说,“你怎么还不走。”
男孩又看了看他,然后突然趴在他耳边悄声说,“叔叔,你是变形金刚吗?”
“你说什么?”
“你是变形金刚对不对我看到了你的手,是银色的你会变身对吧!”
蒋勋扭过脸,对上他雀跃的眼神,“你觉得我是变形金刚?”
“对!我妈妈跟我说过,这个房子里住了一个神秘的人,我猜那个人就是你。”
说着,男孩竟随他一起躺了下来。
他躺在他的身边,好奇地从上到下观察着,像是在研究他“变身”的秘密。
蒋勋僵着背,表情不明不暗。
男孩的眼神装了太多的清澈,不带有一丝怜悯或是嘲笑。
然而当他的目光移到蒋勋的腿上时,蒋勋还是下意识地绷紧了膝盖,想躲开他的眼睛。
他开始懊悔,懊悔自己出来前没有佩戴假肢。
男孩看见了他空空荡荡的裤管,他惊呼了一声。
就在蒋勋以为他要像其他人那样说出什么让他生厌的话语时。
他却听他说,“我就知道!你就是变形金刚!叔叔,是不是你平时怕坏人发现,所以故意要把腿藏起来?”
“…”
“像擎天柱那样,等遇到危险的时候,再一下子变出来,变成武器,打赢怪兽是不是?”
男孩翻过身,两手托着下巴,又问,“叔叔,你变身的时候累不累?我妈妈说,做变形金刚很辛苦的,要天天打怪兽,受伤了也要靠自己修理。对了叔叔,你除了腿能长出来,还有什么地方能长出来呀。”
蒋勋耷下头,没回答他的问题。
他回答不了,所以只能利用大人惯用的回避的办法,转了话题问他,“你妈妈是谁。”
“我妈妈就是我妈妈呀。”
蒋勋呼出一口气,“我是问,她叫什么名字。”
“喔,她叫傅云娇。”
“姓傅?” 蒋勋想到那位新来的傅阿姨,“那你叫什么?”
“我?我叫傅友宁,小名叫小也。”男孩坐起来,手指在雪上写道,“小是很小的小,也是”
也字刚写出一竖一横。
对面有个身影越来越近。
“小也?” 傅云娇提着一柄扫帚,脚下走得慢。
小也嗯了一声,回过头冲她笑,“妈妈!”
傅云娇刚在后院扫完雪,鬓边碎发结了一层白霜,她问,“你怎么坐地上?”
小也扬手说,“妈妈,你快来,看我见到了变形金刚叔叔!”
“嗯?” 傅云娇顿了下,抬眼看见小也身边倒落的轮椅,心惊道,“蒋先生?”
他们身边,外套,毛毯,七零八落,两只滚轮在半空转圈。
傅云娇不知道这会蒋勋怎么会从楼上下来,她丢了扫帚,匆忙跑上前。
蒋勋看上去跌得不轻。
傅云娇扶起轮椅,把毛毯铺在上面,对蒋勋伸出手说,“蒋先生,我扶您起来。”
蒋勋别过头,嘴唇抿成一条细线,没和她说话。
傅云娇以为蒋勋是嫌自己戴着的手套不干净,她摘了塑胶手套,搓热双手,再次伸向前,“蒋先生,地上凉,您这样容易感冒的,我扶您起来吧。”
蒋勋还是不说话。
肉丸子围在傅云娇身边打转,小也先站了起来,他拍拍手说,“妈妈,这个叔叔不用你扶的,他会变身,他可厉害了。”
傅云娇看了看蒋勋,又看了小也,好像明白了什么。
蒋勋可能是不想在小也面前暴露他的狼狈,又可能是有别的什么原因。
而他不吭声,傅云娇只能猜到前者。
她想了个办法,弯腰对小也说,“小也,你先把肉丸子牵去后院好不好,妈妈把他的窝打扫干净了,你带他进去玩一会吧。”
“可是妈妈,我想看叔叔变身。”
“叔叔只有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才能变身,现在很安全,他不能暴露自己的超能力,小也乖,你快带肉丸子过去吧,妈妈还要抓紧把前院打扫呢,你不是也想等我打扫完就陪你一起看动画片的吗。”傅云娇哄他。
小也挠了挠帽子,想了下说,“好吧,那叔叔你下次变身的时候记得喊我一起看哦。”
蒋勋低着头,微不可闻地回应,“嗯。”
树枝上的雪扑扑地落,蒋勋睫毛蒙上一层绒花。
在白茫一片中,他瞥见那个女人第三次向他伸了手,
“蒋先生,他们走了。”
她话音很轻,落在蒋勋耳边,忽远忽近。
蒋勋挪过眼,看她。
她的轮廓泛着光,眉眼温润清淡。
淡得宛若笼在云雾中的青山。
发是乌黑的,脸却红得娇嫩。
从头到脚,哪有一点是他想象中那位傅阿姨的样子。
灌进领口的雪化了,有凉意渗进蒋勋的体肤,他一开口,连声息都冷淡到极点。
“老李呢?”蒋勋问,任傅云娇的手悬在空中。
“他去送阿有下山了。” 傅云娇没收回手,说,“蒋先生,家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。”
言外之意,此刻除了她,没人能再施以援手。
他要么继续躺下去,要么就得借她的力。
冷风刮过,蒋勋胸口憋进一腔寒气,残肢隐隐作痛。
“蒋先生。”那女人又念他的名字,语调没太多起伏,“如果您不愿意起来的话,那要不我陪您一起坐会吧,总不能让您一个人受凉。”
她说着,作势脱下围裙,也要在他身边躺下。
蒋勋怔住,算是懂了她儿子不按常理出牌的性格随谁,喝道,“别,你别动。”
他不想她碰他,更不想她接近。
傅云娇微微停下动作,似乎在等他把话说完。
她很清楚,蒋勋是不会同意她这个无理的提议的,所以才想以退为进,试着让蒋勋同意她的搀扶。
蒋勋深深盯着她,傅云娇看清,蒋勋的瞳孔是深棕色的。
他的目光谈不上多友善,但傅云娇没躲开,她平静地回望着他。
远方有灰雀啼了一声,悠悠地,回荡过来。
一种蚁噬般的疼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