赶在夏季第一场霪雨到来之前,陆昀整理一通枕被床单,将它们统统暴晒干净,以待晚间使用。
推开落地窗户,知了与螽斯的长鸣此起彼伏,顺着气流间隙灌入室内,冲淡原有的安谧氛围,世界因此陷入无休止的合奏声中。他端起一杯柠檬冰水,坐在阳台右侧的躺椅上,目睹骄阳缓缓染透红意,远远望去,像极了商场热销的橘子软糖。
而在他的正前方向,成套的浅色被单排列井然,悬在草坪尽头的晾衣架上,布料表面印有几只蝴蝶,微微随风摇曳,几欲振翅飞入周遭花丛当中。
位于老城区的旧房早已拆迁,他们现在家住一楼,购入之时,开发商附赠了七十平米的小院,陆昀打理得相当用心。地面铺满黑麦草,搭了花架,堆满盆栽,每日浇水施肥、修剪栽培,风雨无阻。当初房子还未动工装潢,星星点点的藤萝枝蔓却已四处攀缘开来,及至现在,满目葱茏,蔚然洇润,宛如一副精致油画,新添几笔浓郁绿调,正从绚烂春光逐渐转为深沉夏景。
其中,他最为满意的是那株垂丝海棠,位于花园东面,正对客厅,透过那扇四方玻璃,能够观赏到树冠在风中婆娑招展的景致,有时陆昀忙于家务,感到疲累之际,便会走到窗前静立注视,以获取无限辛勤的动力。
今年春季尤为热闹,枝头爆出累累花苞,小柑橘爬不了树,于是习惯卧在树下打盹,花瓣纷纷扬扬坠在它的身上,给那个温煦午后笼上一场流金般的梦。
不过入夏以后气温渐高,小柑橘懒得出门,这只七岁的大猫习惯享受空调,直到夕阳将近,才肯挪动出来闲逛几圈。
眼下正值黄昏,它慢吞吞踱步而来,凑到陆昀身旁,尾巴一甩,随即悠哉悠哉伸展懒腰。
“喵呜——”
熟悉的叫唤声中断了余暇时光,陆昀伸手搔了搔它的下巴,而后起身走向衣架处,低头嗅闻那股干燥清新的蓬松气息,心情愈发感到惬意舒适。
他一面哼着小曲,一面收拾枕被,动作麻利地重新铺回卧床,仔细捋开每处褶皱,掖平四角,认真贯彻齐整二字。
然而下个瞬间,小柑橘冷不防跃上床头,留下一串嚣张爪印,试图霸占中央区域。幸好陆昀眼疾手快,一把拎起它的后颈,将这捣乱分子安稳送回猫窝,方才继续抚平所有痕迹,令一切归置崭新。
待到卧室规整完毕,一股香味适时飘进鼻腔,那是锅里炖煮的牛肉,他参考了西式做法,食材选用了胡萝卜、土豆、洋葱、彩椒与葛缕子籽,将牛肉腌制以后煎炸至焦香,搭配高汤文火慢熬,为了增添酸鲜风味,还特意放了番茄罐头,汤汁顿时变得红艳浓稠,泛起咕嘟咕嘟的幸福气泡,弥漫至左右邻舍。
他对自己的烹饪技艺极有信心,毕竟经年累月喂养顾瑶,无比熟知她的口味,料定今日晚餐也不例外。
“哇,好香呀。”她一定会摆出夸耀表情,然后冲他挑眉一笑。
这样想着,陆昀前往厨房关火盛菜,?了一勺酸奶油进去,完成最后的摆盘造型以后,又忍不住拿出手机连拍几张照片,记录日常琐碎生活,然后转头发送到了电脑,上传网络。
「六月二号,晚餐是炖牛肉、蛤蜊汤以及清炒虾仁。依旧和她一起。」
近来互联网上流行起了诸多博客平台,彼时人们对于自媒体的认知尚不熟知,陆昀也只是无数顺应时代潮浪的新奇大众之一,他随性经营着自己的小天地,并不汲汲于吸引拥趸,一心记录叁餐变化,四季轮转,平淡书写生活杂事,关于她,关于他,关于他们的猫,侧面展露人生一角。
以社会对于成功人士的标准来衡量,陆昀尚未达到相应水准,只拥有一间小屋,一份工作,薪酬并不丰厚,胜在稳定轻松,没有加班困扰,拥有充裕的周末与假期。他有大把时间来照顾家庭。
……家庭。
他默念一遍,舌齿之间淌过永不干涸的眷爱泉水。
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他开始用上了这个词语来概括两人——明明没有结婚,甚至没有正式告白,但他们就是自然而然地住在一起,静静度过每个昼夜。正如日升月落、春耕秋收,种子在岁月洗礼下生根发芽,然后枝繁叶茂形成巨树,乃是天经地义的事,他们在一起,同样合乎世界运转规律。
有时夜半梦醒,望着身侧那张熟睡的侧颜,陆昀都感到无比安心。这份充盈的踏实感宛如一颗治愈百病的特效药丸,不知不觉发挥影响,使他面上总是流露柔软笑意,将温情散与身边所有亲朋。
甚至他与母亲的关系同样逐渐开始软化,今年春节,陆昀还曾主动致电问安,尽管短暂,却足够惹来一场感动眼泪。
总而言之,他很喜欢现在的生活,一切事物俱都向着美好稳定的方向发展。
唯一有所不满的就是陆明山了。
近年来,陆明山心心念念的只有怀孕生子这一问题,当然,并非是他感到人生寂寞,想抱孙子解闷,而是急于将这陆姓传承下去。作为豪门赘婿,他的小儿子不姓陆,将来的小孙子肯定也不姓陆,为今之计,唯有把这重任寄托在大儿子肩上。
可惜无人在意这份焦急忧虑——顾瑶忙于事业,暂时未将孩子纳入人生课题,陆昀则是出于某种隐秘的恨屋及乌心态,对于抚养幼童总是兴致缺缺,一心扑在二人世界中。即使将来会有孩子,那也注定与陆姓无缘。
维持现状就好。陆昀一边解下围裙,一边这样想到。
时间将至七点,夕阳烂漫,满室昏黄,他满怀期待地瞥向玄关,等着爱人归来。
不知是否临时想到什么,他又跑去盥漱台前,对着镜子认真检视自身,确认衣着面貌没有任何不妥,这才放下心来。
他对于外形其实没有什么要求,健身也是为了迎合顾瑶喜好,上班以后,更是渐渐松懈,虽谈不上发福,却到底不及学生时期的精壮。
原本陆昀不以为意,直至某天顾瑶顺路开车接他一起回家,恰巧撞见他与其他同事整理档案,当时她并未发话,只是回程路上,忽然冲他挑了挑眉,含笑揶揄起来:“再过个十年,你就能彻底融入那群大叔里了。”
说着,顾瑶拿过一串钥匙,别在他的腰带上,又让他把钱包夹在腋下,上下打量一圈,打趣意味愈甚:“现在只需要五年了。”
“哪有那么夸张。”陆昀瘪了瘪嘴,显然不曾意识到其中的不妥。
他才二十四岁,青春小鸟振翅盘旋,中年危机只是云端尽头一个遥远模糊的字眼,毫不真切,何须为此苦恼?
然而翌日上班之时,他和领导挤在同一间电梯里,透过镜子,陆昀看见双方身穿一模一样的蓝色条纹polo衫,手持同款保温杯,里面不约而同飘出枸杞香味。他垂下眼眸,视线不着痕迹扫过对方外凸宛如孕妇的腹部,以及光滑锃亮反出油光的后脑,终于深刻领悟到了顾瑶委婉的弦外之音。
自此以后,陆昀重新关注起自身容貌来,致力于摆脱泡发秃头带来的阴霾,当然,其中不乏掺杂担忧之情——所谓色衰爱弛,他实在担心哪天顾瑶会对他露出嫌弃神情。
看起来……应该和以前差不多吧。
他比划着肌肉轮廓,检验最近锻炼成果,正要做出评估,忽听大门锁扣传来啪嗒一声,昭示远行者结束了漫漫旅途。
“瑶瑶!”
他闻声奔向玄关,身后无形的尾巴疯狂甩动。
客厅没有开灯,溶溶朦朦的日暮光影蜿蜒漫进房屋,雾霭般弥散开来,一名高挑女性从中缓步走出,深绿色的裙摆张扬起伏,似浓墨肆意泼向霞彩,殊异而又瞩目。